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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童言童语

    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发像极了小孩子。

    贾母也一样。他年纪大了又担心小儿子这辈子没个好结果,越发想倚老卖老给自己的小儿子弄点好处。

    贾母的这种倚老卖老跟一般人的倚老卖老有些不一样。别的人,好比说跟小主子们倚老卖老的那些仆妇们是认为自己的是老资格其他人包括小主子就应该顺从自己,他们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能耐和资本,而贾母则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选择利用自己的年龄和辈分。

    也不知道那些倚老卖老的仆妇们跟贾母哪一个更可悲一点。

    收生姥姥将婴儿收拾好,包裹起来抱给贾母,贾母也只略略看了看,就让奶嬷嬷抱了下去,又隔着窗子叮嘱了李纨一番就带着一串儿的人往前面去了。

    贾母的话说得漂亮:“珠儿媳妇这次可委实累着了,我们就让他好生歇歇,至于这孩子,才这么一点点大,也见不得风,就让他跟他娘多亲近亲近,我们且去前面吃酒。”

    清楚自家地位最低眼下也只能依靠贾母的薛姨妈当下便附和道:“可不是,这么点点大的孩子最是娇嫩,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说起来前两天府上二姑娘又给老太太送来一坛子的蝦子吧?一只蝦子就是去了头也有手掌大小,也难为他怎么长的。我长了这么些岁数儿,也就吃过几回这样的大蝦子呢。”

    贾母道:“说起二丫头送来的那些东西。我也馋了。我原来说,那海蟹味道太重,比不得螃蟹吃着香甜。二丫头回头就用盐腌渍了一坛子的海蟹了。那个比我们吃惯的螃蟹还够味儿!就是太咸了,我这把年纪了,不能吃太多,宝玉和云丫头倒是喜欢这个。每回叫他们不要多吃,他们都不听,等晚上的时候就会叫茶,然后起夜好几次。第二天早上起来,两只眼眶子都黑黑的。结果第二次桌上又有了这东西。他们又是吃一大堆。真是,说多少次都不听。”

    史湘云拉着贾母的手道:“老太太,我在家里吃不到么。”

    贾母奇道:“咦,二丫头没有往你们家送么?”

    保龄侯夫人扶着贾母往外走。口中却道:“姑妈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哪里会连这个都不知道的?重阳节前,府上可是着实送了老大一篓子的海鲜过来呢。只是这东西,我们家的厨下竟然没有人能伺候他。而且我们侯爷也说了,既然要归还亏空,家里也该俭省些个才是。那一篓子的海鲜,除了取了几样祭祖,绝大多数都被拿到外面去换了银钱。我们那里舍得腌渍一整坛的海蟹出来。”

    忠靖侯夫人笑眯眯地看了自家妯娌一眼,笑道:“姑妈,虽然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您是我们嫡嫡亲的姑妈,这里不是我们的亲小姑子就是小姑子的小姑子,都是自己人。不瞒您说。不止哥哥嫂子家是如此,我们家也是如此。我们侯爷之前还在羡慕大表哥呢,居然能够狠得下心来将那些欺上瞒下的奴才们都送进了官府。我们家就不成了。我们到底比不上大表哥有魄力。”

    贾母听见这最后一句,心中不觉咯噔一声,就是这脚下也慢了一步。

    他不能不多想。

    贾赦有魄力是不假,但是贾赦将那些奴才们送进官府那根本就是顺水推舟。贾赦真正有魄力的是,荣国府百年积攒起来的人脉。他能够说不要就不要、说断绝就断绝。

    别的不说,就跟王家跟薛家一样。如果不是自己作出姿态,如果不是王子腾的妻子是自己的亲侄女儿,贾赦根本就不会理会史家,也不会理会什么薛家、王家。他会当作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两门亲戚。

    这样一想,贾母对史家得到的那两篓子的海鲜也不觉起了嘀咕。该不会之前自己大儿子在家的时候这府里根本没有往史家送过,而这次重阳节礼因为是自己的孙女儿安排的这才有了往史家送重阳节礼的事儿了吧?

    偏生这样的话,贾母也只能放在心里,脸上还要连一点儿风声都不出,可把贾母给噎的。

    史湘云明显地感觉到了贾母拉着自己的手一颤,脸上不觉露出疑惑的神色,却被一直在留心注意的薛宝钗看得清清楚楚。

    薛宝钗心中一动。

    叶落知秋、见微知著。很多时候,越是细微的地方越是容易露出马脚,别的不说,就史湘云当众抱怨在史家吃不到盐渍的海蟹的时候,就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且不说贾赦当家做主之后,贾家跟史家的关系发生了何种变化,刚刚史湘云当众抱怨,看着似乎是不满意自己在史家的待遇、认为自己的叔叔婶婶亏待了自己,实际上已经得罪了史家两位侯夫人。

    归还亏空这么大的事儿,贾家还闹出了这么大的一连串风波,就是贾家的奴才们都不止一次窃窃私语了,史湘云说不知道亏空的由来根本就说不过去。而且史家既然要还亏空,那肯定会在日常生活中露出蛛丝马迹,肯定俭省的不是史湘云这一个小姑娘,而是史家上上下下都要裁减人手、节约开支。史湘云公然抱怨,不仅仅是将家丑外扬的过错,还有不顾大局、对家庭的未来毫不关心等等在里面。

    在大家族里长大的女孩子,他们的生活待遇直接跟家族的实力、财力息息相关的。史家好了史湘云才能够好,史家不好了史湘云怎么也该跟史家人同甘共苦才对。可史湘云一个劲儿地往贾家跑不说,还逼得两位侯爷夫人当众诉苦,这里面固然是因为史家最近的确艰难,可是史湘云的抱怨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谁家家道下落了不是藏着掖着。甚至打肿了脸充胖子、靠典当过日子的?

    将史家两位侯夫人逼到这样的地步,这史湘云嘴巴上是痛快了,只怕这两位侯夫人心中存了心结。日后史湘云的未来也就那样而已。

    薛宝钗知道眼下自己的舅父家随时都有可能倾覆,而史家就是俭省些,却还没有倒塌的迹象,就冲着这个,他就应该讨好两位侯夫人,为自己家谋条后路。

    史湘云根本就不在乎的史家和史家的两位侯爷两位侯夫人,却是薛宝钗如今要想方设法还不一定争取得到的后盾。甚至薛宝钗连自怨自艾的机会都没有。这不知道他们哪一个更不幸些。

    不是每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是官二代官三代官n代的。薛宝钗只是一个商家之女,却混迹在官n代之中。有些事情注定了他要面对。

    端着恭顺谦和的笑容,薛宝钗冲着薛姨妈使了个眼色。

    薛姨妈秒懂,当即笑道:“老太太,说起二姑娘腌渍的海蟹。我这嘴巴里面就干了。正好,我那院子就在这拐角过去一点点。不如先到我那儿歇个脚,用点茶果什么的。我们比不上府里,只有这茶是我们打南面带来的新茶明前碧螺春,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孝心。”

    薛姨妈夫家姓薛娘家姓王,根本轮不到他来孝敬贾母。这话说得有些丢脸了。可在他们这样的位置,有的时候,这颜面该丢的还必须丢。也只有日后发达了,他们才有这个资格找回自己的脸面。然后一张一张地糊上去。

    贾母听说薛姨妈嘴巴干,就想起了方才在李纨的院子里,可是好些东西都不齐备的。李纨刚刚生了孩子。这几日昏昏沉沉的,贾母倒不好怪罪他,贾元春又被禁足了,也不知道贾元春给李纨院子的份例如何,这些琐事儿贾母当然不好当着客人的面儿过问,也只能当成不知道。就是那茶水不合口味,贾母也只能当成不知道。

    如今听薛姨妈这么一说。贾母就知道这次他是不能不去薛家的小院儿里坐一坐了。

    贾母笑道:“古有曹cao望梅止渴,我们今日闻蟹舌干,也是一桩妙事儿。不如我们就过去坐坐?对了你家哥儿在家么?”

    薛姨妈道:“若是他能够懂事儿一点,我也就能安心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往外面跑,也不知道外面是有金山还是银山在。”说着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薛姨妈当然不会说他早早地就给了薛蟠一大笔钱,让薛蟠这两日都不要回来。

    薛姨妈也怕贾母下手整他唯一的儿子。

    贾母听见薛蟠不在家,瞄了一眼王熙凤,当做没有听到薛姨妈最后一句话一样,就举步往薛家如今住的院子而去。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把金银钱财放在嘴边,那才是丢了身份呢。贾母心想着,这位姨太太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这么不讲究?还是在薛家呆得久了,沾染上了薛家人的铜臭味儿?

    保龄侯夫人更是跟忠靖侯夫人两个一齐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子腾夫人一眼,却见王子腾夫人跟没事儿人一般,心中更是添了几分讶异。

    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最近王子腾夫人已经跟丈夫闹开了。王子腾夫人出生在史家这个当初比王家更显赫的人家家里,现在家里还是一门两侯的权贵之家,更不要说当年,他嫁给王子腾根本就是低嫁!

    也许王子腾认为自己对妻子是真的很好,可在王子腾夫人的眼里,丈夫的这份好未必没有史家实力雄厚的关系在里头。如果王子腾继续对他不离不弃,王子腾夫人说不得还会觉得这个丈夫是真的好,偏偏为了王熙凤的事儿,王子腾不但跟妻子发了一通脾气,还搬到书房去了。王子腾夫人大感丢脸。如果不是下面还有一个女儿,他早就跟王子腾申请和离了。至少和离之后,他可以带着嫁妆回娘家,王子腾和王家的那些事儿也不会牵连到他的头上。

    至于说什么深厚的感情、你侬我侬的爱情什么的,王子腾夫人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过。这夫妻两个都快彻底翻脸了,王子腾的meimei薛姨妈丢脸关他这个史家的女儿什么事儿?

    至少此时此刻王子腾夫人心里是这么想的。

    薛家现在住的院子跟贾政住的院子是一样的格局。门也不是在正中间开门的,而是靠东面一点,那门距离东面的院墙也就几步的样子。就在这里盖了一个小小的单间,给看门人使唤。大门过去便是月洞门,里面也是倒座的三间广厦,贾政那边是作为外书房使唤的,可这里却是薛蟠的住所。本来薛蟠是薛家唯一的男丁,应该住在正房才对。可是薛蟠孝顺,把正房让了出来。给母亲住,自己住在了这里。当然。这里方便他偷溜出去玩也是真的。

    这三间屋子最东面的那一间对过去就是垂花门,里面便是第二进。

    正房自然是薛姨妈住着,薛宝钗住在东厢房,至于那些粗使的丫头婆子。都在第三进也就是最后面一进,小厨房和浆洗也是在第三进。

    说起来贾政那边虽然比这个院子略略大了那么一圈儿,可格局却是一样的,而且贾政是住在正房里面的,也不知道当初王夫人跟赵姨娘是怎么安顿的。毕竟王夫人是贾政的正妻,赵姨娘虽然是通房丫头上来的却也给贾政生了儿子。

    也难怪贾母不顾自己大儿子的不情愿,另外开了两个院子给李纨贾元春住,还将王夫人关在别的地方。如果不这样做,只怕贾政那个院子住不下不说。王夫人那怨毒的咒骂根本就不可能让贾政能够清净平和地渡过这半年。

    忠靖侯夫人眼尖心细,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屋子里好些桌椅是新搬来的,当下便笑道:“看来是我们打扰了呢。这椅子倒是不怎么用的模样。”

    保龄侯夫人伸手往那精致的雕花上轻轻一摸。指尖上就沾了一点点几不可见的灰。虽然rou眼看不大清楚,可手指一抿,却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指尖的触觉有些不对。

    王子腾夫人张望了一下,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儿了,不知道宝丫头住哪间屋子?这东厢房和西厢房都是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气儿的样子呢。”

    贾母立即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张望。只见西厢房里面的家具比东厢房还多些,那东厢房里面就当地一张大桌子。桌子上供着民窑的粗瓷瓶,瓶里供着菊花,百宝阁上也只放着几部书并少少的几件茶具而已。

    贾母道:“我听说宝丫头住东厢房?怎么从这里看过去空荡荡的?难道是我看错儿?难不成你家里的东西都不曾带了来?”

    薛宝钗笑道:“让老太太看笑话了。我在南边的时候,家里父亲宠着,母亲宠着,就是哥哥也对我千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的,哪里就真的缺了这些个东西?今日若是有外人在,我必是说自己不爱这些的。以前在南边的时候,大家也没有这么讲究。来了这里才知道,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用什么样的物件,这些都是有数儿的。身份在哪里摆着,就是争也无用。我家里带来的好些东西在南面使唤还使得,到了京里再使唤就不成了。不要说我,就是府上的二meimei,不也一样么?我记得老爷临走前,给了二meimei好些玩器摆设,二meimei回头都拿来压了箱底,说是那些东西都是老爷这样的正经爵爷和太太这样的诰命夫人才能够使唤的,他却只能偶尔拿出来看看……”

    一语未了,贾母倒是笑了:“罢罢罢,我看你呀,是被二丫头给糊弄了去了。二丫头那个脾气,说得好听是守礼知分寸,说得不好听就是胆小怕事儿!他说的这些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现在可没有人讲究这些。你们这样的年轻姑娘这样素净,我们这样的老婆子越发该住进马棚子里去了。”

    薛宝钗道:“老太太,若是在自己家里,我说不得就把自己心爱的东西摆了一屋子了。可如今我们是客居在府上,怎么着也要顾及些个。若是有个外人来看见了,一问,一介商家女摆放的东西居然不比别人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差,只怕回头这弹劾的折子就送上去了。我们家也就罢了,可不敢给姨父添乱。”

    王子腾夫人听了这话之后,这才道:“这才是大家的规矩呢。知礼、守分寸。这才不会给家里、给亲戚们招来灾祸。”说着就褪下一只金镯子给了宝钗:“你是个好的,可惜我倒是没有这个福气。”

    在边上站着的王熙凤的脸是青一阵红一阵的。他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却觉得薛宝钗当着长辈们的面这样说是给他这个未过门的嫂子下马威。当即狠狠地瞪了薛宝钗一眼。如果不是他的婶婶王子腾夫人在场,只怕他当即就上来厮打了,而不是用眼神割薛宝钗的rou。

    保龄侯夫人却笑道:“听起来你是得了二丫头的指点这才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姑妈,这进过宫的人就是不一样。跟我们家的丫头比起来,您这个孙女儿就要懂事儿许多。将来也不知道那个有福气的得了去。”

    贾母刚要接话,又听见忠靖侯夫人道:“这么说起来,我倒是对这孩子好奇了。他如今也有八岁了吧?我只记得他刚出生的那会儿。那么小,比只小猫崽子也大不了多少。哭起来细声细气的。我们还说这孩子不容易养活呢。如今一晃眼,这孩子已经能照顾着家里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看着两眼灼灼的侄儿媳妇,再看看并不反对的侄女,当下只得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二丫头那里坐一坐。”

    贾母一点头,立即就有丫头飞奔去通知贾玖。贾玖此刻还在浣纱馆呢,听说之后,连忙让贾倩贾清两个回房休息,自己则带着人将后花园东北角的那道小门给开了,亲自带着人过来迎接。

    贾母一见到贾玖,便道:“听说倩丫头和清丫头身上不好,如今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瞧过?”

    贾玖恭恭敬敬地道:“回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姐妹两个在一起说话,结果晚上踢被子,两个都着凉了。早上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有些热。吃了姜茶睡了一觉,到了中午的时候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我不敢让他们再见风,只能让他们回房休息。”

    贾母道:“又是两个淘气的。罢了,没事儿就好。”又给贾玖介绍边上的几位客人。他介绍一个,贾玖就行个礼,而王子腾夫人和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人就给样见面礼。

    说实在的。王子腾夫人也知道王家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甚至将来能不能留下一点银钱防身都不知道呢。王子腾想把王熙凤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将来王家败落了,也有人扶持一把。可是在王子腾夫人的眼里,自己家好的时候,王熙凤绝对是第一个巴结讨好丈夫的那个;等自己家败落了,王熙凤会不会管自己夫妻死活还不一定呢。拿着千金万金地给王熙凤作陪嫁,王子腾夫人宁可自己先把这些银钱都花光。

    抱着这样的念头,王子腾夫人道:“说起来,之前我们两个在簪花会上已经见过了,只是那个时候对面不相识,都不知道是自家亲戚,倒是冲撞了自家人。”说着就取下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一百零八颗滚圆饱满一般大小南浦珍珠项链,亲自与贾玖戴上:“果然,我就说这项链还是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带着才好看。可惜了,我们凤丫头也就戴金银首饰的命,倒不如你戴着好看。”

    贾玖望向贾母,贾母道:“你这孩子。如今这样莲子大小的南珠可不多见,就是有也大多进上了。更何况这一百零八颗更是一般大小一模一样的品相。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也不怕折了他的福。”

    说着就把贾玖叫过来,要取下这串项链还给王子腾夫人,却被王子腾夫人拦住了。

    王子腾夫人道:“姑妈,我就喜欢这孩子,想拿这串珍珠与他结个善缘。我都一把年纪了,如今更是年老珠黄,戴着这样好的珍珠,也不过让自己脸上更难看而已。比不得人家小姑娘,珠圆玉润的,跟这珍珠相映成彰。”

    贾母道:“你不是有闺女么?留着给他戴去。”贾母很清楚,这样的一串珍珠,说不定就是数千颗里面挑出来的,没有五六千银子根本就下不来。这样的首饰给贾玖这样的小女孩作见面礼,也实在是太贵重了。就是新嫁娘的添妆也用不到这么好的首饰呢。

    王子腾夫人道:“姑妈。我们家的孩子皮实着呢,这样的项链真要给了他,那才是糟蹋了好东西。”

    就是贾母再三坚持。王子腾夫人还是不肯改变主意,贾母只得微微叹了一口气。

    看来王家的状况真的很不好。

    王子腾夫人既然送出了这么贵重的好东西,保龄侯夫人跟忠靖侯夫人自然也不能太随便了。

    保龄侯夫人将荷包往腰间一掖,也褪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那对镯子,道:“我自然是比不上jiejie的。这是旧年我在宫里得的蓝田芙蓉玉镯,也许不够贵重,可好歹也是个体面。姑娘拿着玩罢。”

    蓝田玉从来以品相上佳闻名。这数千年下来,蓝田玉也几乎被开采殆尽。如今更是单供给皇家。寻常人家难得一见。这对蓝田芙蓉玉镯看着是不够贵重,可是这背后的涵义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

    贾母道:“你这孩子,怎么也学你家大姑子?这是什么东西,是体面!再说了。你看二丫头的手上,哪里还有戴镯子的地方。”

    保龄侯夫人道:“姑妈,东西是我的心意,侄女儿爱戴不戴,那是他的事儿,我可不管这个。我们侯爷说,大表哥是个有福的,这次北上,回来就是加官进爵。我也是提早给大表哥道贺呢。”

    忠靖侯夫人一听。立刻就将自己头上的胭脂玉洒金梅花簪拔了下来。这是一块非常奇特的羊脂白玉,只在中间有粉红的一点,被手艺高超的匠人雕成了梅花蕊。周围五瓣洁白无瑕的花瓣上飘洒着点点金光,就好像白梅在早春初雪中向着朝阳微笑。这朵白梅被安置在一根金簪上,金簪被特意加工成近乎古铜的红色,就跟老梅的梅枝一样,古朴又充满生机。

    不要小看这支簪子就这么一点点的玉,据说。当年南唐李后主送给小周后的定情信物里面就是一支金雀簪和一枚名叫胭脂泪的羊脂玉扳指。那枚扳指通体洁白,只在中间有一点大红色的宛如泪滴一般的斑点。却没有丝毫的晕染的痕迹。

    这支簪子上的玉虽然就花心的那一点颜色不是一样的胭脂红色,可总体上也不比那枚扳指差了。

    贾母看见这一个两个都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只得作罢:“你们呀,莫要宠坏了这孩子。”

    保龄侯夫人道:“若是换了我们家的丫头,我还真怕被宠坏了。可是姑妈,你看着孩子,像是会被宠坏的人么?”

    贾母一愣,随着保龄侯夫人的眼光望去,只见贾玖的眼神里只是很单纯地喜欢这些首饰的美,可是寻常小女孩应该有的喜悦和炫耀,在他这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见。

    贾母不知道,贾玖如果真的喜欢珠宝首饰的话,他的系统商店里面有的是好东西,还不贵——当然,在他实力还不够的今天,贾玖也不会将自己的点数花在这上头——贾母沉默了一会儿,就认为,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对这几样首饰没有一点概念的话,那就是他手里有更好的东西,又或者,他的心里有别的东西在所以不稀罕这点东西。

    贾母不说话,王子腾夫人和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人又愿意给这样贵重的礼物,可不等于说下面的小辈们一点反应都没有。

    至少史湘云就轻轻地推贾宝玉:“爱哥哥,你看宝jiejie,好生可怜呢。婶娘和姑姑给二jiejie这么贵重的东西,却只给了宝jiejie几样金器就完了。”

    贾宝玉刚要开口,却见薛宝钗不紧不慢地摸摸自己手腕上新得的金镯子,口中道:“云meimei,这话你就说错了。方才我就说了,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用什么样的物件,这些都是有数儿的。这种东西,我何尝没有几样呢?只是身份在这里摆着罢了。”

    王熙凤道:“表妹,我看二meimei是嫉妒你生得好,故而故意跟你说这个。你的相貌已经胜了他一筹,再在衣着打扮上超出他一筹,只怕这簪花会上越发没有他站的地儿了。”

    薛宝钗看了王熙凤一眼,道:“凤jiejie,这话你却是错了呢。簪花会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么?说句不好听的,二meimei能去的簪花会。别人根本不会给我下这个帖子;我能去的簪花会,只怕遇见的人都会跟我打听怎么才能够混上二meimei能去那种规格的簪花会吧?有的事儿早就已经注定,与其自寻烦恼。还不如实事求是。”

    “你!”

    王熙凤见薛宝钗这样不给他面子,心中大怒。

    好你个薛宝钗,我好心抬举你,跟你说话,你倒是这样对待我这个未来嫂嫂!等我过门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却不想王子腾夫人在第一时间就符合薛宝钗的话:“看不出来,宝丫头还有这样的见识。凤丫头你也该多学学。往日在家里我怎么教你的?送礼不但要看自家的身份。也要看对方的身份。宝丫头跟二丫头,虽然宝丫头与我们家更亲近一些。可他们家的门第到底差了一点,若是给宝丫头跟二丫头一样的东西,那是看不起赦大哥身上的将军爵位,也是让宝丫头难做。凤丫头。你都已经有了人家了,这些事儿也该多注意才好。”又对薛姨妈说,“meimei,都是我的不是,把这孩子给宠坏了,还请你多担待。”

    薛姨妈道:“嫂子的难处,我如何不知?不如这样,我们家出钱给凤丫头请两个嬷嬷好生教养几个月。若是凤丫头进了我们家的们,只怕反而不好请嬷嬷呢。”

    王子腾夫人点点头。道:“正是这话。横竖也不会误了事儿,这事儿我跟你哥哥说去。”

    薛姨妈跟王子腾夫人一搭一唱,就定下了王熙凤接下来的命运。

    还有比这个更丢脸的么?未过门就被未来的婆婆嫌弃。还当众说要他再进修两个月。如果王熙凤一直不能合格,那岂不是说连他的婚期都要推延?王熙凤心头的火气是蹭蹭蹭地往上冒,这脸上就更加精彩了。

    王子腾夫人看着这个总是在有意无意间给自己使绊子的侄女儿,心中冷笑。薛姨妈的盘算他会不知道?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步呢。若是王熙凤不能达到嬷嬷们的要求,薛姨妈说不定会推迟六礼,让王熙凤一直拖下去呢。

    对于这件事情。王子腾夫人喜闻乐见。

    没道理自己的闺女要受苦,这个祸殃子反而能够过好日子。

    想到自己的闺女接下来的命运。王子腾夫人根本就不想为王熙凤说一个字的好话。

    倒是贾宝玉,看见王熙凤的模样心中大为不忍。他不知道长辈们话中的潜台词,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王熙凤的难过。

    贾宝玉道:“老太太,我们不能留凤jiejie在家里住些日子么?”

    真是神补刀。

    贾宝玉真的是好心想让王熙凤能够过两天好日子,可是他不知道,如果王熙凤留在了贾家,只怕贾家也会被戴上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更甚者,王熙凤之前是贾琏的未婚妻,他要是住在了贾家,别人会怎么看他,又将面对何等的闲言碎语,这些,贾宝玉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贾宝玉只知道,在老太太身边的日子是极好的,就是史湘云也很喜欢跟他一起住在贾母的院子里。如果外面的生活那么艰难,那么王熙凤留在贾母的身边一样能够过得快快乐乐的。

    贾母被贾宝玉的神来一语狠狠地噎了一下。

    薛宝钗啼笑皆非地望着他,道:“宝玉,这是规矩。凤jiejie已经有人家了,就应该在家里绣嫁妆。不好生呆在家里反而天天往外面晃,是会被人笑话的。”

    贾宝玉嗨嗨地叹了两下,道:“女孩子可真可怜,未嫁的时候是一颗宝珠,嫁了人就失了光泽,等老了,越发成了死鱼眼睛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贾母道:“你这孩子,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账话哟。”

    贾宝玉指着王子腾夫人道:“可是方才舅母就是这样说的啊。”

    薛宝钗连忙低声道:“那是舅母在感慨青春易逝呢,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了一个味道?”

    贾宝玉道:“要我说凤jiejie不要嫁人才好呢。我们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才好。”

    说得长辈们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