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三章 崩溃
自从在郊外见了酷似穆清的段婉曦,景廉便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入宫后想对监国说出自己的疑虑,却又觉得没有考虑成熟,不便草率禀报,只得暂时按下。待处理完朝务回到家中,便命人找来郑泽慷,将他叫到书房,闭门问话。 郑泽慷见景廉愁眉不展,主动问道:“仲父退朝归来,心事重重,不知何事烦恼?” 景廉注视半晌,见郑泽慷神情专注,没有异常,自己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心中的疑团又不解不快,沉吟了半晌,这才开口问道:“玄成在河东时,与汤公素有交谊,可与婉曦娘子相识?” “有过数面之缘。”郑泽慷虽然不明就里,仍然如实回答,又问道,“仲父何故问起此事?” 景廉没有回答,又问:“近年与她可有往来?” 郑泽慷愕然片刻,想起段婉曦八年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已是女扮男装的小旋风穆清,再联想到当初她在家里与仲父见面之事,不禁捏了把冷汗。别要是她女扮男装的事露馅了,仲父故有此问吧? 景廉见郑泽慷沉吟不语,心知他必有重大隐情,突然提高了嗓音,厉声道:“女扮男装,冒充虎贲郎将,恁地胆大包天!” 饶是郑泽慷睿智过人,听景廉揭穿段婉曦的秘密,也不禁吓了一跳,一时间额头冷汗直冒,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 景廉本来只是有所怀疑,试探一下,郑泽慷却这么快就吓坏了,更加坐实了自己的判断,进一步逼问:“虎贲郎将穆清,果真便是此女么?” 郑泽慷垂头丧气,道:“仲父既已知晓,又何必问?”这等于不打自招,承认了段婉曦就是穆清。 景廉确信到十分,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在城外的见闻说了一遍,又道,“为父初见穆清之时,见她俊俏白皙,语音清脆,便有所惑。只因专注案情,又知京中王孙公子多有风流倜傥之辈,不足为怪,故而未曾深究。今见其女装出行,音容酷似,端的大出意料之外!若非适才出言试探,又岂知她父女二人如此胆大妄为,串通一气,假冒朝廷命官,谎报军功?” “段氏并未谎报军功!”郑泽慷听仲父偏见之下又冤枉了段氏父女,脱口便道。 “事到如今,兀自抵赖!”景廉怒道,“那穆清既为女子,男装从军,已然反常。更岂有率骠骑之师,轻兵冒进,虎口拔牙之理?破敌之功,非谎报而何?” 郑泽慷凛然道:“段氏冒名穆清,男装从军不假,然其以二千骠骑,几番深入草原,游击胡寇,使胡人惮之而数年无力南侵,确有其事,并非虚诳。” 景廉见郑泽慷语气坚决,知道他是个至诚君子,不会当着自己的面撒谎,但一个少女能有如此魄力,立下赫赫战功,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汝在京城多时,从未涉足疆场,征战之事,远在千里之外。何以如此信誓旦旦,不虞有他?段思廉既有子为将,又指使其女违背朝廷法度,冒名从军,攫取兵权,是何居心?” 郑泽慷心中无鬼,索性将彭鼎辉提议设立骠骑和虎贲郎将,建议段婉曦效花木兰故事,男装从军的前因后果一一相告。“只因陛下猜忌段氏一门人才辈出,汤公忧谗畏讥,又恐失之公正,有意避嫌,故而出此下策,命其女冒用母姓。此事原委,彭大将军尽皆知晓,不敢欺瞒。仲父不信,可亲致大将军求证。” 景廉捻着长须,沉吟了半晌,没有说话。他再怎么固执,也知道郑泽慷的解释丝丝入扣,无不若合符节。何况他敢于举出彭鼎辉这么个可靠又容易求证的证人,想必不会有假。但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即便所言不虚,然则通敌一案,段氏父子同宇文氏素来不睦,她竟故作外人,夜入天牢问案。段宇飞随即攻讦宇文述谋逆。虽是宇文述罪证确凿,并非诬告,然综观此事前后,段氏亦有串供脱罪之嫌。” 郑泽慷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支吾道:“问案始末,三位公卿全程见证,段氏即便有心串供,又安得可乘之机?至于借机脱罪,虽合常理,然几番提审均无实据,不可仓促定论。” “不然。”景廉道,“为父虽不及杜氏断案之能,早年亦颇涉狱讼之事。举凡重案要案,主谋者必精心策划,使其罪行一切如常,滴水不漏。法司纵然侦破,止可觑其破绽,顺藤摸瓜,牵出涉案之人。非由案犯自行供述,不能知其备细也。故公堂讯问不得实据,未必便无逆谋。譬如宇文述案,若非段氏有心攻讦,犯险揭发,使其原形毕露,又岂知四十年柱国重臣,竟是如此大jian巨恶?故谋逆大案,最忌轻信大意。但有可疑之处,皆应明察而深思之。” 果然姜是老的辣,景廉不愧是个经验丰富,又细致敏锐的法家大臣。如果杜君雁听到景廉这番至理之言,一定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郑泽慷想到自己给段氏支的招,心下更是惶恐。按照仲父的逻辑,岂不是连自己也有给段氏支招的嫌疑? 果不其然,景廉接着就问:“通敌案发之后,段氏来京求助于汝。随后天牢问案,段宇飞供述宇文述反情。可是受汝指点?” 郑泽慷大惊道:“仲父之意,莫非疑孩儿教唆段氏,为其串供脱罪?” 景廉道:“为父本不疑汝,但事关社稷,不敢疏忽。汝当如实作答,不得欺瞒!”说到后面,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显然连他自己也成了嫌犯了。 郑泽慷望着仲父凌厉的目光,一时间没有勇气同他针锋相对地辩驳,只得叹了口气,无力地答道:“决无此事。” “此话当真?”景廉看他理不直气不壮,当然不相信,盯着他道,“汝可对天起誓,倘若存心欺瞒,便教仲父与母亲百年之后,永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郑泽慷脸色煞白,颤声道:“儿若负罪于天,自当遭此业报。父母无辜,何苦如此?” 景廉道:“汝若坦诚不虚,誓言虽毒,何惧之有?倘若存心为他人文过饰非,不立此毒誓安能吐出实情?” “仲父……”面对这样恶毒的诅咒,郑泽慷所有的防御都已不堪一击,只想最后再争取一次。却被景廉无情而严厉地打断:“休得多言!立此毒誓,敢是不敢?” 郑泽慷彻底崩溃了,无力地跪了下去,叹道:“仲父不必苦苦相逼,孩儿一切实说便是。”无奈,他只得将段氏因李浑案同宇文述势成水火,杜君雁投奔河东,段氏决意为其报仇雪恨开始,到宇文述设局北上,段宇飞被迫联络瓦岗群雄发动邙山兵变,落入圈套,再到段婉曦入京求援,郑泽慷教她借问案之机把握方向,并为此设计了一系列问题将案情引向对宇文述的揭发控告。只隐瞒了景松事先向段宇飞通风报信的监守自盗之举,也对景浩的协助绝口不提。
可是这一切还是瞒不过心思缜密的景廉:“汝兄弟三人素来同气连枝,段氏寻汝求助,子瀚、子材二人安得袖手旁观?休得替他二人遮掩,若教为父查出,定严惩不贷!” 郑泽慷无奈,只得说道:“二弟与儿共谋编造讯问之语,三弟借守卫之便,暗中传递密信……”至于密信的内容,景廉不用他说也想得到了。 “好个官匪合谋之惊天密谋!”景廉想通了整个案情的经过,触目惊心,不由得在案上重重一拍,厉声道,“汝兄弟勾结段氏,为通敌主犯文过饰非,当真胆大包天!” “父亲息怒!”在门口听到两人谈话的景浩、景松推门闯了进来,在父亲面前扑通跪下,景浩叩首求告道:“宇文述jian计歹毒,欲置段氏一门于死地,谋朝篡位。儿等不忍见江山毁于jian贼之手,不得不出此下策。望父亲明察,切勿责怪兄长!” 景廉道:“宇文述谋朝篡位,设局陷害,段氏误中jian计,为父并非不知。然两家争斗事小,私通逆贼事大。段思廉既为柱国重臣,竟与瓦岗叛贼私通,非谋反而何?” 三兄弟中景松年纪最小,却最有血性义气,昂然道:“瓦岗众人虽为叛逆,多因不堪横征暴敛,被迫落草反叛,以求生路。况其首脑秦伯钧、程子谦等,无不忠勇过人,重义轻生,段氏兄妹亦是义薄云天之豪杰,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义气相投之下,共谋除jian大计,又何害之有?” 真是侠以武犯禁,小儿子竟然为反贼说话,景廉正要发作,景浩也说道:“汤公治安河东一境,全赖宽简刑罚,抚民以靖。且其多次上书直言,力陈安抚之策,足见光明磊落,并无祸国之心。况今朝廷赦罪招抚,使山东免于兵火,多赖段氏从中斡旋,岂可复以叛逆、通敌待之?” 景廉仔细思索,两个儿子的话确实句句在理。他虽对段氏有偏见,但却十分支持施行仁政,抚民以靖的治本之策。而眼下除了私自结交瓦岗头目和蓄谋串供的违法行为,并没有段氏危害朝廷的有力依据。即使是这两个严重触犯朝廷律法的行为,比起江山社稷的安危,也已显得微不足道。朝廷对瓦岗的大举叛乱尚且能赦罪招抚,自己又何苦与段氏,这一大邢朝最后的柱石过不去? 沉思半晌,景廉这才对三个儿子说道:“汝等且起。为父并非有意与段氏为难,事关社稷安危,不敢不慎。串供之事,既往不咎。然段思廉私通瓦岗,若有谋逆之实,其势堪忧。妄加猜疑固然令人寒心,大意纵敌,社稷危殆。为今之计,须得慎重处置。你等速备朝服,为父入宫面陈代王,自有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