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珍重(二) 方才的剧痛还盘桓于记忆,殷染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段云琅撒泼耍赖地缠了她许久,直把自己搅得欲-火燎心了,她仍是八风不动,直让他懊恼得抓墙:“你都不稀得我了是不是?想必是忠武军那边风霜太盛,害我变丑了……” 殷染仍是侧躺着,被他逗得一笑,“我却听闻你在河南府横行霸道,将忠武节度使呛得不轻呢。” 段云琅本就有意引上这个话题,忙道:“那都是小事小事,阿染啊,”他又躺下来八爪鱼一般抱住了她,“我走了半年,你莫非一点也不想我?” 殷染不答话,目光逡巡于他的脸庞。其实哪里变丑了呢,只是在以往的俊秀之外,更多了一分天潢贵胄的英气。白皙的肌肤,深邃的眼,和……“这是什么?”她伸手轻轻挠了一下他的下巴,那里有一道几不可见的褐色的痂。 他顺理成章地“咝”了一声,表示很疼。 她将信将疑,“这么细的伤口,都结痂了,还疼?” “怎么不疼,”他哭丧着脸道,“都破相了,都害你没胃口了……” 殷染脸色拉了下来。 段云琅立刻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哎呀其实早不疼啦,这当初那几个观军容使不是想给我使绊子么,我的马半道上摔了一跤,然后就遇上……然后我就摔成这样啦。” 他欲言又止的部分她实已听闻了,说是陈留王酒醉行夜路,谁知草丛里牵了绊马索,而后又有刺客攻袭——那一回,他倒是全身而退了。 其实自己若不在他身边时,他确实是能安稳度日的吧。 她叹口气,道:“这回太液池上的刺客,你看是谁做的?” 段云琅的目光立刻冷了下去,“这宫中谁最想我死,便是谁做的。” 殷染侧首看他,少年的侧容在午后的辰光里愈显得柔韧而白皙,一双眼幽黑探不见底,她想了想,道:“他们大约没想到……我会替你挡了。” 段云琅心头一凛,端详地看着她,“不错,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这话说出来,总有几分别扭。殷染又脸红了,嘴上却仍是很正经:“我只怕与忠武军那边有关。看高仲甫那个样子,他只是想顺水推舟,害你性命;若说高仲甫自己安排下刺客,那他也太蠢了点。” “他不是想害我性命。”段云琅神色微凝,“他是想害你。” 殷染沉默了。 “高仲甫……他认识你么,阿染?”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一同埋进被子里,仔细地温热着。 殷染摇了摇头,过片刻,又摇了摇头。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她纤秀的眉毛皱了起来,眸子里波光点点,话音微涩:“我……我不知道。” 段云琅也不追问,他也有他的烦恼:“我起初的想法,是将藩镇与阉竖间挑拨起来,朝廷便可坐收渔利;若这回刺客不是高仲甫派的……若是藩镇一党的人,那岂非藩镇与阉竖反而合流了?”如此一想,他顿觉头痛不堪,“我好不容易才解决了忠武军,你知道的,地方上那些节度使恨透了监军的宦官,我也就利用这一点折了两边的威风……没想到两边不讨好了。” 殷染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段云琅睁开眼看着她。 “藩镇跋扈,阉党擅权,本非一朝一夕之事。”殷染安安静静地道,“我的五郎要成为一代帝王,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啊。” 段云琅全身一震,被她点破了野心,他转觉不敢置信,“阿染……” “只是,五郎,”她拉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我只怕你危险。” 他轻轻抚摩着她苍白的肌肤,放任自己在她这沉默的温柔里沉沦。 他从河南府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在祝贺他旗开得胜,猜忌他功高震主,防备他阴谋暗算,巴结他节节高升……便刘嗣贞、刘垂文,也没有来关怀过,他所做的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只有她。 只有这个在掖庭里幽暗度日的女人,她不曾见过河南府的刀光血影,也不曾见过延英殿的唇枪舌剑,她却知道,他很危险…… “在想什么?”她低声。 “自然是想你。”他眨了眨眼。 她拍了拍他,漫不经心地道:“我也想你的。” 他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突然,仿佛被噎住一般,瞪大了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她笑笑,“得寸进尺,当心夜半生疮。” 他哀哀地叫唤一声,她抓着他的手臂,稍稍凑近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顿时不说话了。 她不以为意,仍是笑,“这回生疮逃不掉了。” *** 两人闹了半晌,段云琅困了,殷染却饿了。放他在床上午睡,她躺了半晌,想自己与他这乱七八糟的事情,终究想不清楚,认命地起了身,去桌边自顾自吃起了他带来的吃食。 不愧是积庆殿的厨子,每一道都好吃。她拒不承认是自己饿坏了,一个个金平脱盘子眼看着被她吃空,身后忽然懒懒圈上来一双手臂:“怎么不睡呢?” 她侧身,少年长发披散,衣衫半解,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凝着她,反而好像牵惹了许多的情意在里面,惊得她心一跳。她笑起来,敛袖执箸给他夹了一片鱼,送到他口边。他乖乖张口,吃了下去,耍无赖道:“原来这样好吃,比我还好吃么?” 她脸上倏地绯红,扭过头去,犹见耳垂下温软红润,他忍不住往那里轻飘飘吹了口气,她立刻便要逃开:“真是得了便宜了你——” “是是是,”他连忙一把揽住她,让她坐稳在自己腿上,又小心不碰她伤口,“都是便宜了我,都是便宜了我。” 这话越说越不对劲,她横他一眼,索性不说了。他却十分自得其乐的样子,一会儿摸摸她的耳朵,一会儿揉揉她的头发,一会儿又涎着脸凑过去要她夹菜给他吃…… “那是什么?”他的眼睛忽而眯了起来。 殷染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叠成花样的盘子底下压了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是严鹊儿的字迹。 “郎有情,妾有意,珍重**,莫闹莫闹。” 段云琅看了,当即笑出了声:“这臭丫头!” 殷染亦笑,只是心中有些不安,便将那纸条揉作一团,仍旧塞回食盒底下,“你待会记得将这食盒还与她。” 段云琅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鹊儿是自己人,放心。” 殷染笑道:“我何尝不放心了?当初她让我去十六宅先去你府上,我便明白了。” 段云琅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若有所思,“其实你在兴庆宫是最安全的。有太-祖母、有鹊儿,有小七,出了事,顶锅的人不会少。” 殷染躲着他的手,嗔道:“我却不清楚了,过去以为我们的事只有刘垂文晓得的,原来连鹊儿都晓得,你那边的人真是……” “我被废以后,少阳院的下人都分散了,鹊儿也就从少阳院拨去了兴庆宫。”段云琅淡淡接话,“我小时候,她伺候过我,也知道我每日去秘书省找你的事。” 殷染微微一怔,心中算了算,下意识道:“不对啊?她与我说,她六岁就去兴庆宫了,那应当是至正十一年,那年你才……” “她与你说什么?”段云琅微微皱眉,“她说了假话。” 沉默。 段云琅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许久之后,少年一声冷笑:“静观其变吧。” 殷染点了点头,又夹了一点小菜,用手接着喂给他。他失笑:“真把我当小孩子了?”话虽如此说,仍是乖乖地吃下了。 殷染掩着睫,沉默得有些古怪。他一边咀嚼一边盯着她瞧,直到她受不住了,小声说道:“你还不回去么?白日宣yin也就算了,赖着不走是什么道理……” “阿染,”他在她耳畔定定地道,“阿染你听我说。我们不会一辈子都这样。我终有一日……” 他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说什么呢?她能不能说,我不知晓什么是欢喜,我也不知晓什么是爱,我只晓得这世上若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 她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伤口如火如荼,很痛,痛得让她清醒地知道,这一刻是真的。 不再是她徒劳无功的一场幻梦。 不管这一刻的真实能撑持得多久,她终归能获得一刻真实的快活,这就够了,不是么? 不管往后会如何…… “咚,咚。” 两下礼貌的敲门声,将相依相偎的两人惊醒。段云琅惊疑不定地看了那门一眼,殷染安抚地拍拍他,道:“自己人,放心。” 一模一样的话,原样送还给他,她真是一点亏也不吃的刁滑。 他不由一笑。 殷染开了门,钟北里便滑肩而入,见到段云琅,显然一怔。 “陈留王殿下特来探望,还带来了兴庆宫赏赐的吃食。”殷染淡淡道,又对段云琅行了一礼,“还请殿下代婢子向太皇太后谢恩。” 段云琅点了点头。钟北里原探手入怀欲摸出那张汤饼,此刻便慢慢地收回了手。段云琅起身告辞,殷染也不送,他一走,她便锁上了门。 钟北里看了看那张凌乱的床铺,目光移开。 “你的钱,我已通过张公公的关系,送到了许贤妃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