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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五刻,顾笙散学回府。 接连三天的大雪,将顾府的青砖灰瓦染得一片雪白,院子里的仆妇铲完一筐又一筐。 天擦黑时,青石砖上便又积起两寸多厚的雪花。 顾笙身披斗彩番莲貂皮大氅,手里捧着掐丝珐琅手炉,绕过抄手游廊时,忽地缓下脚步,转身看向外头的白雪 院子里的香樟树枯藤凋零,枝桠上堆满了皑皑白雪,腊月的风掠过,雪团簌簌下落。 石榴见顾笙迟迟没有挪步,忙上前唤道:“姐儿,快回屋罢,您脚底子沾了雪,都融水了,寒气上涌就糟了,赶紧回去叫奴婢给您烧水暖暖脚。” 顾笙回过头,顺从的继续往屋里走,轻声道:“今儿个初十了” 石榴点头应是,见三姐儿忽然满面愁容,不禁疑惑道:“姐儿这是怎的了。” 顾笙眼角眉梢都染上忧虑。 祁佑四十八年正月,如果一切与前世相差无几,那么再过两个月,娘亲就要被害,染上瘟疫了。 沈姨娘上个月就去了南方庄子里过冬,大概是为了借机撇清关系,早前已经跟手底下的人串通一气,定好了下手时间。 事实上,这一世与前世略有不同,顾笙至今未入宣王府,颜氏与沈姨娘也并没有因为各自的女儿攀比争斗,不如前世般针锋相对,沈姨娘未必会下杀手。 但顾笙不能寄希望于假设,她必须保证娘亲绝对的安全。 是以她早半年已经开始游说,让颜氏搬去江晗府外的宅子里住着。 就算不在宣王府内,外宅也同样有护卫把手,量沈姨娘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将黑手伸到王府别院里。 可颜氏是个掘脾气,女儿十八岁上头还没嫁出门,她横竖都得守稳了顾府正房之位,给足闺女出娘家时的底气。 顾老爷如今借承安王之势,已经爬上了吏部正三品司务的官位,一切似乎都蓄势待发,就等顾笙嫁个好人家。 可顾笙偏偏这么干耗着。 颜氏去年还急得手搓麻花脚转筋,今年被宣王亲自邀宴几回,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大概是担心丈母娘以为是自己拖延时间,江晗在宴席上简直极尽诚恳的表态:只要顾笙首肯,自己立即请婚后上门提亲,明媒正娶将她迎进宣王府。 这就把压力全部堆在了顾笙的肩上,叫颜氏恨不得掰着顾笙的脑袋,对宣王用力点头应允。 顾笙很无奈,她自个儿心里头也急得慌,可小人渣依旧没有放人的意思。 若是江晗愿意让她婚后正常做伴读,顾笙早已经点头应允了,偏江晗宁愿自己干守候着,也要等顾笙辞去伴读之职,再向祁佑帝请婚。 这也导致颜氏至今不敢与顾老爷翻脸,终于还是等到了最危险的档口。 顾笙穿过角门,从偏门进屋,屋里烧着炕,暖烘烘的空气,热腾腾的炉火,却无法叫她的心跟着暖起来。 石榴吩咐小丫鬟烧了一锅滚水,捧来脚桶,给主子祛寒。 等顾笙洗完脚,颜氏就一打帘子走进屋。 母女俩对视一眼,都面无表情,为顾笙迟迟不肯嫁人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不痛快。 “娘。”顾笙轻唤了一声。 颜氏没应声,走到梳妆台跟前,拿起蓖子,冲顾笙看了一眼。 顾笙便站起身,坐到娘亲跟前的小木凳上,等丫鬟给自己拆了发髻。 颜氏挥退所有下人,站到顾笙身后,用手指顺了顺闺女一头顺滑的青丝,才抬手小心翼翼的给她蓖头。 母女俩都沉默着,只有撕拉撕拉的发丝摩挲声,看似宁静,顾笙却满心压力。 她自然看得出颜氏脸色不悦,只是近一年来,母女俩为成婚的事情折腾了不下数十回,双方都有些倦了,怕一出口就又起争执,所以才都这么压抑着。 可顾笙如今避无可避了,她恨不得立即把娘亲绑去宣王府安置好,一刻也不要让她在这险恶的顾府里耽搁。 沉默几许,顾笙抬眼看向镜子里的娘亲,紧紧抿着嘴,心中决定,向娘亲袒露自己的秘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 如此荒诞不羁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哄颜氏离开顾府的幌子。 顾笙信心不足,但必须尝试,否则如何能让倔强的娘亲同意离府 脑中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顾笙平静的看着颜氏,开口道:“娘,您可还记得,笙儿第一次接触琵琶时,琴艺就让您也惊叹称绝了” 颜氏没想到女儿会忽然提起旧事,脸上恍惚了一下,严峻的神色便稍微舒缓下来,笑道:“你啊,从小就机灵得很,去了几天国子监,琵琶技艺就都赶超娘了,哪里会忘呢娘当时多替你骄傲啊” 顾笙回过头,握住颜氏的手,取下梳子丢到梳妆台,严肃与她对视道:“娘,我会琵琶,与去不去国子监无关,那时候国子监的鼓乐堂还在教基本音律,指法尚且没开讲,而我已经能流畅的弹出许多高难度的曲子,您就从没为此疑惑过” 颜氏闻言一惊,愣了许久,讷讷问:“那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想了想又释怀道:“你小时候可机灵得狠,五岁上头就识字,难不成是偷瞧了乐谱自个儿学的 娘记得你那时候什么活计都一学就会,可聪明着呢,半点儿都不用娘cao心。” 说完,颜氏面上的笑意陡然冻结,又沉下脸,低头看向椅子上的顾笙,蹙眉道:“就是不知怎的越大越傻乎,十八岁上头还不肯定亲,可让娘把当年该cao的心全都补上了” 顾笙听她说完,苦笑两声道:“娘,今儿咱先别往亲事的话头上绕,就说说从前的事情。 您知道,我五岁识字,六岁识乐,自己争着要国子监名额,鼓乐大赏前告诉您自己会摘得头筹,京鉴会前也对您保证。 娆姐儿封侧妃前,我早两个月就告诉了您准确时间,爹爹每次升官的时间,笙儿都跟您谈过,除了这些大事儿,还有些琐事儿” 这些事都是这漫长的十三年里陆续发生的,顾笙虽然说得很含蓄,每次成真后却都赢得颜氏或讶异,或兴奋。 但由于它们发生的时间不集中,颜氏的警惕就被分散了,如今被顾笙如此这般一罗列,颜氏的神色渐渐犹如冰雪风霜,死死凝固了。 “你”许久,颜氏睁大双眼,盯着顾笙的眼神中,竟带了丝畏惧,哆嗦着嗓音道:“你怎么会猜得这么准” 顾笙站起身,牵着颜氏走到床榻旁坐下,顺着她后背安抚道:“娘,您别紧张,我今儿就是想给您解释坦白这些事。” 颜氏双眼盯着闺女一眨不眨,“你快说怎么回事儿你这一说,娘都觉着瘆的慌” 顾笙依旧安静的注视颜氏的双眼,嗓音轻柔道:“我若是说自己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儿,您信不信我” 颜氏眼睛渐渐瞪大,沉默了半刻钟,才缓缓答道:“信你说什么娘都信 这这能耐是好事儿,老天爷给你的本事,称得上是人瑞但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讲,免不得要惹祸上身” 顾笙原本想从这些迹象,引出自己是因为重活了一世的原因,想不到,娘亲竟然以为她有预知的能耐 这回轮着顾笙发愣了,她本就不想跟娘亲坦白自己母女俩前世悲惨的结局,如今颜氏这么认为,倒也省却她将事情摊开来,引出那个绝望的未来。 既然如此,顾笙决定将错就错,对颜氏道:“笙儿知道不能张扬,这不,连您都是才知道。 这本事万万不能传出去,如今储君之争尚未明了,若有人想要利用我这本事,难保不会引起争端,叫咱们陷入险境。” 颜氏一时激动地满面红光,眼睛骨碌碌转溜,忽又想起什么,忙问道:“那你快算算未来的天子,究竟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女娘为这事儿都快cao碎了心 你也知道,你姥姥是大皇子那派的,如今二皇女想娶你,娘只字都不敢同你姥姥讲,如果未来的天子是二殿下,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顾笙:“” 颜氏:“怎么了是不是算这种大事儿会损阳寿” “”顾笙想了想,要是告诉她二殿下都活不到新君登基,想必颜氏就算一头撞死,也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了 就算顾笙有信心能保住江晗的性命与王位,娘亲也铁定不会允许她冒这个风险,想了想,便答道:“什么损不损阳寿的,娘当我是道士呢 我这能耐可不是修炼的,毫无章法,并不是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的。只是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我会时不时在梦里看见,而且只能预测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和事儿,不认识的人就完全算不出。” 颜氏立即显得有一些失望,嗫嚅道:“这是不能自控的” 顾笙点点头。 颜氏耷拉了脑袋,念叨:“那没多大用处啊。” 顾笙苦笑道:“怎么没用我今儿之所以给您坦白,就是因为这能耐要发挥大用处了,能救咱母女俩的命” 颜氏瞪大眼,“什么” 顾笙便把沈氏私下的勾当全盘说出来,并告诉娘亲,已经预测到她遭人毒手,染上瘟疫的惨况。 颜氏闻言脸色煞白,捏紧拳头气喘片刻,陡然起身,怒道:“我现在就要将这贱妇告上衙门” 顾笙跟着起身道:“娘,她还没出手,咱用什么证据拿她” 颜氏闻言怔愣片刻,急道:“难不成等着她得手她买通了哪些人咱花十倍的银子,让那些人回头对她自己下手,叫她自食恶果不就成了” 顾笙安慰道:“娘先别动怒,笙儿自有计较,我迟早要叫她以牙还牙。 但咱们要是用那种腌臜手段报复,岂不跟那母女俩无异 您是吃斋念佛的人,讲求因果报应,咱们没必要为那种人脏了手,万一叫衙门查出了破绽,免不得还要为此偿命,活得也不能安生。 女儿有法子光明正大的送她母女痛苦绝望的上路,只是需要些时间。” 颜氏疑惑道:“可你不是说,她就这两个月之内动手” 顾笙点头道:“所以啊,我想请您先去宣王府私宅避一避。 女儿迟早要嫁给宣王的,二殿下把丈母娘请去别园里消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没必要忌讳。” 颜氏思忖片刻,问道:“那你也跟着娘一起去” 顾笙摇了摇头,道:“圣上过几日就要下江南出巡,九殿下也被钦点随行了,笙儿可能要跟随伺候着。 这趟回来,就辞了伴读之职,随二殿下去了,娘可别忘了,您答应过,女儿成婚后,您就要与爹爹彻底断了关系。” ...